下午三点半，骄阳似火，蝉鸣如雷。
随着送走最后一波打着饱嗝、剔着牙的食客，“赢娃串串香”那扇敞了一中午、仿佛吞吐着无尽喧嚣的玻璃门，终于在“哗啦”一声脆响中，被王赢狠狠地合上了。
一场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的“午市攻坚战”，终于鸣金收兵。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按下了静音键。
店里象刚被鬼子扫荡过一样，满地狼借。
空气里混杂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牛油香、蒜泥味、陈醋的酸味，以及啤酒发酵后特有的气息，还有那一屋子人忙碌后散发出的汗味。
地上全是踩扁的烟头、揉成团的餐巾纸、沾满红油的竹签，还有不知谁踩碎的半个啤酒瓶盖。十几张桌子上更是油腻腻的，红汤凝固在碗边，泛着诡异的光。
累。
真他妈的累。
曾雪琴一屁股瘫坐在板凳上，手里的抹布都拿不住了，只有胸口在剧烈起伏。王建国靠着墙，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那只夹烟的手都在微微颤斗。
就连年轻力壮的唐佳丽和袁玫，此刻也没了平日里的爱美之心，毫无形象地靠在一起，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显得有些狼狈。
但这帮人却没一个喊苦，没一个叫累。
每个人的脸上虽然挂着汗，透着乏，但那双眼睛里——无论是浑浊的老眼，还是清澈的明眸，此刻都闪铄着一种同样的光芒。
那是打了胜仗后的亢奋，是对金钱最原始的渴望。
王赢没有休息。
他象个不知疲倦的守财奴，独自缩在柜台最里面的阴影里。他拉开抽屉，将那一堆乱七八糟、团成一团、沾着油污和汗水的零钱，一股脑地倒在了桌面上。
“哗啦——”
那声音，虽然沉闷，但在王赢听来，却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乐章。
他开始数钱。
一张张皱巴巴的一块、两块、五块、十块……在他指尖飞快地翻飞。他的动作熟练而优雅，仿佛不是在数钱，而是在弹奏一首激昂的钢琴曲。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粗糙的、油腻的，甚至带着点恶心的腥味，但在这一刻，这就叫做——质感。
午市战报出炉：
接客25桌，总计98人次。
酒水加之菜品，总流水——1470元！
当计算器屏幕上跳出这四个数字时，王赢的手指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了一抹狂野的弧度。
他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打了折，送了酒，但这年头的菜价便宜啊！牛肉才几块钱一斤？毛肚才多少钱？
刨去所有成本，这短短几个小时，净赚五六百，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五六百啊
他老汉儿王建国在工地累死累活干一个月，也未必能落下这么多！
“赢……赢娃？”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王赢的沉思。
王建国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手里捏着烟屁股，盯着帐本上那些鬼画符似的数字，两只粗手搓来搓去，紧张得嗓子眼发干：
“赚……赚钱了没得？”
曾雪琴、唐佳丽、袁玫，还有两个小表妹，此刻也都竖起了耳朵，连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盯着王赢的嘴，仿佛在等待法官的宣判。
王赢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面部表情。
“啪！”
他重重地合上帐本，故意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副既得意、又充满了“肉疼”和“遗撼”的复杂表情：
“唉……还行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疲惫：
“虽然又是打折又是送酒，成本高得吓人……但好歹……没亏本！”
“呼——”
“没亏就好！没亏就好！”
店堂里瞬间响起了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王建国和曾雪琴对视一眼，两口子脸上露出了那种劫后馀生般的笑容。
唐佳丽和袁玫也跟着松了口气，看着小老板那副“心有馀悸”的模样，心里甚至还隐隐升起了一丝同情和心疼——
看来这老板也不好当啊，忙活半天，光赚吆喝了。
看着众人那副“容易满足”的模样，王赢心里暗笑，但同时也涌起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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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赚了钱，哪怕是“没亏本”，那也得花！
不但要花，还要花得漂亮，花得人心所向！
他大手一挥，从那沓钞票里抽出三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大团结”（十元面额，在那个时候依然是硬通货），又加了两张，总共五十块，豪气干云地拍在了母亲曾雪琴那双粗糙的手里：
“妈！别愣着了！”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霸道：
“拿着这钱，去西门好吃街！”
“卤牛肉、卤肥肠、凉拌猪耳朵、蘸水兔……挑好的称！每样至少来一斤！”
“今天中午，咱们庆功！我请客，大家敞开了吃！”
“啥子？！”
“五十块？！”
曾雪琴只觉得手心一烫，象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差点没把钱给扔出去！
她那张刚才还笑成花的脸，瞬间布满了“守财奴”特有的震惊与肉疼，五官都快拧到一起了：
“赢娃！你疯了嗦？！”
“五十块钱啊！都够咱们一家人吃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后厨那么多剩下的菜，随便炒两个土豆丝，煮点白菜汤不就行了？花这冤枉钱干啥！”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把钱往王赢怀里塞，那架势，仿佛王赢是在割她的肉。
“就是啊小赢！”
唐佳丽也回过神来，赶紧帮腔。她虽然也馋，但更懂得过日子的艰难：
“曾嬢说得对！这也太破费了！我和玫玫去后厨炒个菜就行了。卤菜太贵了，这……这划不来……”
“是啊哥，咱们……咱们吃点素菜挺好的……”两个小表妹也怯生生地说道，虽然眼睛还在往钱上瞟，但嘴上却很懂事。
看着这两个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人，王赢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啊。
穷怕了，苦惯了，连享受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都觉得是一种罪过。
“不行！必须改！”
王赢脸色一板，故意拿出了老板的派头，眼神严厉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佳丽姐，玫姐，还有妈！
“你们的思想觉悟要提高！
“咱们现在是在干大事！是在创业！不是在过家家！”
他指了指那一片狼借的战场：
“今天大伙儿这么辛苦，一个个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要是不好好犒劳一下，以后谁还给我卖命？”
“你们是想让人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周扒皮啊？”
说着，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唐佳丽那张因为操劳而微微泛红的俏脸上，眼神瞬间变得暧昧而宠溺，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对了，佳丽……姐，”
他特意拉长了尾音：
“你最爱吃啥卤菜？尽管说！牛肉？还是肥肠？今天必须让你吃过瘾！吃不完兜着走！”
“刷——”
唐佳丽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心跳如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这么“特殊照顾”，她既羞涩又甜蜜。
卤菜谁不爱吃？牛肉、肥肠、猪肚……那些平时只能在梦里流口水的美味，现在真的可以随便吃吗？
她咬着嘴唇，偷偷看了王赢一眼，只能红着脸，摇摇头，小声嗫嚅：
“我……我都行……随便吃点就好……别……别太浪费了……”
一旁的曾雪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想起了上午儿子在后厨干的那件“混帐事”，再看看眼前这个羞答答、明显已经芳心暗许的俏媳妇，曾雪琴心里五味杂陈。
愧疚、无奈，还有一丝……想要补偿的心理。
她叹了口气，主动拉起唐佳丽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带着点讨好：
“佳丽啊，你莫跟赢娃客气！
“既然他让你说，你就说嘛！想吃啥，嬢嬢这就骑车去给你买！”
儿子把人家都‘祸害’了，甚至可能都要给人家当‘野老公’了，她这个当妈的，还能省这点卤菜钱？
就当是……给“儿媳妇”补身子了！
见唐佳丽还是不好意思，王赢干脆一锤定音。
他又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块的，硬塞进老妈手里，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子男人的豪横：
“听见没得，妈？
“凉拌菜！下酒又下饭！
“猪肚、猪耳朵各来一斤！鸡爪、鸭爪各来一斤！牛肉、肥肠也不能少！
“店里这么多人，五十块肯定不够，这二十你也拿着！
“今天必须吃好喝好！谁要是没吃撑，那就是不给我面子！
“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不吃饱怎么行！”
七十块！
曾雪琴的手都在抖，心都在滴血。
这比以前过年还要奢侈！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也不过如此吧？这一顿饭，吃掉了家里大半个月的开销啊！
但看着儿子那坚定的眼神，看着周围那几双渴望的眼睛，她也不好再驳儿子的面子。
她只能咬咬牙，把钱揣进兜里，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心里暗暗发狠：
“今天就算了！看在他把人家女娃‘祸害’了的份上，奢侈一把！晚上回家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行！我去买！撑死你们这群饿死鬼！”
曾雪琴骂骂咧咧地推着车走了，背影里透着一股子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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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一张拼凑起来的大圆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味。
两个凉菜，四个卤菜，红油亮透，香菜翠绿，散发着勾人魂魄的香气。
再加之唐佳丽和袁玫手脚麻利炒的一大盘炝炒土豆丝、一盆手撕莲白，还有那一大锅白米饭。
这一顿，对于王赢这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重生者”来说，并不太稀奇。
但对在座的其他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国宴！
曾雪琴和王建国两口子虽然心疼，但筷子一动起来就停不下了。每一口肉进嘴，那是真香啊！虽然每一口都象是吃自己的肉，但那滋味……值了！
唐佳丽虽然以前也是“万元户”家的媳妇，但刘轩是个败家子，家里早就空了。即使是当年最好的时候，也没象今天这样，一顿饭摆六个硬菜！
而且，大半都是她爱吃的。
她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大口吃肉、谈笑风生、是不是还给她夹菜的男孩，只觉得嘴里的肉格外香，心里的蜜格外甜。
这个小男人，虽然霸道，虽然有点坏，但他是真的……舍得给自己花钱，也是真的疼人啊。
袁玫更是觉得自己象在做梦。
她在表哥刘孙发的店里干了两个月，每天吃的除了剩菜剩饭就是稀饭馒头，哪见过这种阵仗？
卤牛肉、肥肠这种“硬通货”，那是过年走人户才能尝一片的稀罕物啊！现在竟然堆满了桌子，随便吃？
她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脆骨在齿间崩裂，红油的香味在舌尖炸开。
“好吃……太好吃了……
“神仙日子……这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她在心里喃喃自语，眼圈都有点红了。
她偷偷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报答老板的这份“大恩大德”。
至于两个小表妹，那就更不用说了，筷子舞得飞起，吃得头都不抬，嘴巴油汪汪的，只觉得跟着赢哥混，这辈子是跟对了！
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宾主尽欢。
王赢这个“大老板”更是将“收买人心”发挥到了极致。
他一会儿给唐佳丽夹块最好的腱子肉，眼神里满是宠溺；一会儿又给袁玫夹坨肥肠，鼓励她多吃点长身体；连两个表妹都分到了大鸡爪，乐得找不着北。
至于他自己，则端着个大海碗，就着那盘红油亮透的凉拌耳片，硬是干了两大碗白米饭！
酒足饭饱，众人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足，是红光满面，更是……一股子拧成一股绳的干劲。
看着眼前这支虽然年轻、稚嫩，但却充满了凝聚力的“娘子军”，王赢抹了把嘴，打了个饱嗝，心里豪情万丈。
七十块钱，买来了人心，买来了士气，买来了队伍的忠诚。
这笔买卖，太他妈划算了！
他知道，属于他的商业帝国，从这顿“奢侈”的卤肉饭开始，算是真正打下了……坚实的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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