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后,月色如水,清辉洒满寂静的街道。姜禾与梅启荆并肩而行,微凉的夜风稍稍驱散了宴席间的酒气。
姜禾回味着钱守仁那近乎谄媚的谦卑姿态,忍不住低声问道:“教谕,这钱老板今日……近乎曲意逢迎,实在有些蹊跷。难道仅仅因为我这新得的官身?”
梅启荆捋须轻笑,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淡淡的阴影:“钱守仁此人,是块做商贾的好料子,最是精明市侩。
他在府州城确实攀附了一位户房的小吏,但也仅此而已,根基浅薄得很。家中勉强算个没落的武学世家旁支,传下几手粗浅功夫,养了几个看家护院,在县城商贾堆里充充脸面尚可。真要论起实力背景,实在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继续说到:“他今日如此卑躬屈膝,不惜当街让儿子下跪,又奉上重礼认你做叔,根源有三:其一,自然是惧你手中实权。你身兼副巡检与壮班班头,掌一县治安缉捕,捏着他这等商贾的命脉,他怕你寻他麻烦,甚至借机清算旧帐。其二嘛……与那‘昙纹虫’有关。”
“昙纹虫?”姜禾想起来,这正是他从姜元魁家山货铺中得来,原来是要交易给钱子安的。
“正是。”
梅启荆颔首:“此物实际上等同于一个‘噬瘴纹身’,这可是迅速增加战力的好手段,向来是僚人内部秘传,严禁外流,前些时日,姜元魁曾暗中牵线,欲将此物交易给钱家。
钱家,尤其是那钱子安,似乎想借其迅速增加战力,钱家当时是否应允尚不可知,虽然此交易未能成功,但接触过此物,便是大忌!”
姜禾恍然接口:“尤其是姜元魁被定罪为叛逆!钱家这是与叛逆和禁物扯上了关系!”
梅启荆微微点头:“不错,我之前敲打过钱守仁,一个‘里通叛逆、私藏禁物’的罪名扣下来,钱家倾刻间便是灭顶之灾!他焉能不惧?焉能不慌?这才有了今日这出负荆请罪、割肉求和的戏码,反应如此之大,便是想彻底了结此祸!”
“先生好手段!”姜禾由衷佩服。
“不过是敲山震虎,让他明白有些红线碰不得。”梅启荆语气淡然:“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向姜禾:“我看那钱子安,倒有几分意思。此子能屈能伸,隐忍决断,是个明白人。以他的心性,想必会主动销毁相关线索,以求彻底撇清干系。
钱家,不必深交,徒惹是非;但也不必刻意结仇,闹得满城风雨。维持住这份表面的和气,于你在县衙立足、在行台站稳脚跟,都算是一份助力,至少省去了些不必要的麻烦。”
姜禾默默点头,心中对梅启荆的老辣与深谋远虑更添几分敬意。
这位先生看似闲云野鹤,实则很是老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钱家也算是在昌明县有头有脸,今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份算计与掌控力,让姜禾在敬佩之馀,也感到一丝担忧:梅教谕如此人物,都被赶到这荒野小城,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禾思虑无果,甩了甩头,沉声应道:“先生教悔,姜禾谨记。”
与钱家维持表面和气,起码短期内不用再为银钱费心,行台将立,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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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昌明县城上空的薄雾,为古老的城墙镀上一层淡金时,位于昌明县与云泽县交界处、扼守要冲的云泽关,已笼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肃杀氛围之中。
烛阴楼行台的驻地,并未设在县城之内,而是选在了这座早曾屯有重兵、营房完备的关隘。关隘的内核,便是那座依山而建、俯瞰两县地界的高楼。
此楼并非新建,乃是依托前朝遗留下来的一座坚固石堡改造而成,主体由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砌就,线条刚硬冷峻,宛如一头蛰伏的猛兽,楼高五层,飞檐如铁铸,斗拱似兽牙,在关隘险峻地势的衬托下,更显气势迫人,森然欲搏人。
楼前是依山势开凿出的宽阔演武场,此刻已被彻底清空,不见闲杂。四周箭楼、哨塔之上,以及通往主楼的石阶两侧,肃立着身披玄甲、手持长戟或腰挎战刀的烛阴楼断岳部部众。
与司职情报与监控的衔烛部不同,这些断岳部精锐烛卫专司武力镇压,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甲胄在清冷的晨光中反射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弥漫在云泽关的上空。
今日,便是烛阴楼西南行台第一次正式会议之期。
不仅仅是昌明、云泽两县,整个宁远府及周边附廓局域的烛阴楼成员皆已汇聚于此楼内,共议大事。
姜禾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代表副巡检身份的青色官袍,手臂上缠着黯辰焰绦如同护臂,腰间悬着铜牌,正站在烛阴楼主楼侧前方、一处专供随员、幕僚及等待传唤的次要人员停留的偏厅廊檐下。
他并未能直接进入那高楼内部,此刻,与他一同在此等侯的,还有十数人,有身着低级官吏服饰的,有穿着劲装、似是一方豪强的,都是不够格入内。
众人或倚柱而立,或焦躁踱步,或闭目养神,气氛沉闷而压抑,无人交谈,每个人都在等待着里面可能传来的召唤,或是会议结果的通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地瞥向那扇紧闭的、由厚重青铜铸造的烛阴楼主议事厅大门,里面隐约传出的低沉议论声,如同闷雷滚过云层,更添几分紧张。
姜禾靠在一根冰冷的石柱旁,握紧了袖中那份关于青铜巨门遗迹的密报,他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副巡检、班头的官身,在行台眼中,分量几近于无,此刻他只能在此耐心等待,如同其他廊下之人一样,是这场权力盛宴外围的看客,至少暂时如此。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缓流逝,朝阳已完全升起,驱散了关隘间的薄雾,将高楼巨大的阴影投在演武场上,廊下等侯的人群愈发显得焦灼不安。
就在这时,那扇沉重的大门发出一阵低沉的转动声,“轧——轧——”地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一名身着玄甲、腰佩令牌的烛卫大步走出,其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廊下众人,廊下所有人精神一振,摒息凝神,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那烛卫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姜禾身上,声音洪亮而清淅地穿透了寂静:
“昌明县副巡检,姜禾,速速随我入内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