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的部队撤离后约莫一个时辰,承安镇的宁静便被再次撕碎。额尔德、瑚沙、韩大任率领着他们那支在夜战中损兵折将、士气低落的队伍,重新进驻了这座满目疮痍的村镇。
清军的中军大帐,就设在之前李来亨的临时指挥所内。帐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额尔德一屁股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他看着自己手臂上草草包扎的伤口,又想起那些战死在镇内的八旗勇士,以及自己最后被溃兵裹挟着逃跑的狼狈模样,一股无能的狂怒便直冲头顶。
关宁军游击韩大任,则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知道,两位八旗将领此刻都在气头上,自己出的让李崇儿去劝降的馊主意也起了反效果,自己这个汉将,现在最好是少说少错。
最终,还是额尔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猛地一拍桌案,咆哮道:“传我将令!将这镇内所有尼堪,无论男女老幼,尽数屠戮!竟敢帮助流寇,顽抗天兵,此乃自取灭亡!”
瑚沙闻言,擦拭骨朵的手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冷冷地说道:“额尔德大人,屠戮村夫,于军功无补。依我大清入关作战的惯例,对此等冥顽不灵之村寨,不必尽屠,但需施以严惩。”
他并非心存仁慈,而是觉得单纯的屠杀太过低效,他接着说道:“当将为首者,以及曾为流寇效力之人,尽数斩杀,枭首示众。其家产、女子,充作军赏,分与昨夜有功的勇士。剩馀的,则打为包衣奴才,随军役使。如此,方能让这些尼堪百姓真正畏惧我大清天威,日后但凡听到我八旗兵马之名,便会闻风丧胆,不敢再有丝毫反抗之心。”
韩大任听着二人这番视人命如草芥的对话,心中一阵发寒,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他眼见两位八旗将领杀气腾腾,知道自己若不有所表现,恐被迁怒。他眼珠一转,连忙躬身进言,语气中带着一丝谄媚:“二位大人息怒。瑚沙章京所言极是,惩戒刁民,方能以儆效尤。末将也还有一计,或可为二位大人挽回些许颜面。”
他见二人看来,便继续道:“流寇虽逃,但其伤疲之卒,必然无法远遁。听李崇之前的降人说那李来亨一贯假仁假义善于作秀,说不定已将其重伤员藏匿于附近村落。末将以为,我等当立刻分兵,在周遭村庄大举搜捕。若能擒杀一批顺军伤员,不仅能打击流寇士气,亦可向上峰有所交代,弥补此战之失。也是实打实的军功!”
额尔德正愁无处泄愤,又觉得搜杀顺军伤员确实是挽回颜面、获取军功的好办法,便采纳了韩大任的毒计。
他当即下令:“好,便依你之言!韩游击,你便率领你麾下的关宁军,负责在镇内进行‘清算’,所有曾为顺军服务的民夫,一个都不能放过!再派些游骑,前往附近村庄,执行‘搜杀’!务必将那些藏匿的流寇伤员,一个个都揪出来!”
“我也带人去周边的村子里转转,要是真有韩游击所说的流贼的伤兵”湖沙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残忍地微笑“也好换换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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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翠儿和丈夫王磐石,刚刚经历了夫妻重逢的巨大喜悦。那半袋子救命的杂粮被小心翼翼地收好,王磐石从怀里掏出的那个干硬馍馍,也被翠儿掰开,一半泡在热水里喂给了同样被惊吓了一夜的儿子。看着儿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夫妻俩脸上都露出了疲惫而满足的笑容。
然而,刚过中午,这片刻的温情,很快便被再次闯入的魔鬼所撕碎。院门被一脚粗暴地踹开,七八名穿着关宁军服饰的士兵,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
“就是这家!旁边有人说昨儿个他家的男人,给顺贼搬过擂木!”一个尖嘴猴腮的兵痞指着院内的王磐石叫道。
王磐石吓得脸色煞白,急忙将翠儿和儿子护在身后。那队正狞笑着上前,用刀鞘指着王磐石:“你这狗东西,胆子不小啊,还敢帮着流寇对抗天兵?来人,给我绑了,带到广场上去!”几名士兵立刻上前,就要拿人。
翠儿知道,丈夫此番若是被拖走,绝无生还之理。她脑中一片空白,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之下,她想起了那些关于乱兵的传闻,一个女人在乱世中最悲惨、也最无用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那队正的大腿,哭着哀求道:“军爷!军爷饶命啊!我家男人是冤枉的,他是被顺贼强征去的啊!求军爷开恩,放过他吧!民妇……民妇愿……愿伺奉军爷……”她的声音因羞耻和恐惧而颤斗,几不可闻。
那队正闻言,低头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翠儿。虽然她衣衫褴缕,脸上也沾满了泪痕和灰尘,但依稀还能看出几分质朴村妇耐看的轮廓。他脸上露出猥琐地笑容,伸出手,粗暴地捏住翠儿的下巴:“哦?倒是个识趣的婆娘。好啊,只要你把老子伺候舒坦了,老子就考虑考虑,放你男人一马。”
说罢,他便对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几名士兵狞笑着,将王磐石死死按在地上,用刀背和拳脚狠狠地殴打着。王磐石发出痛苦的闷哼,却依旧挣扎着想爬起来保护妻儿,换来的却是更猛烈的殴打。
就在此时,土炕上被惊醒的二岁儿子,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队正正欲将翠儿拖入屋内,听到这哭声,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怒意,骂道:“哪里来的鸟叫,真他娘的扫兴!”
翠儿吓得浑身一颤,也顾不上自己的处境,竟更加卖力地迎合着队正,口齿不清地哀求道:“那……那是……奴家……不成器的崽子,还望……军爷……恕罪则个……”
队正看着她那副卑微而惊恐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狞笑道:“你这浪货,看在你这么卖力的份上,爷就不计较了。”随即拖着早已魂飞魄散的翠儿,走进了屋内……
院子里,正被死死按在地上殴打的王磐石,听着儿子的哭喊和妻子那屈辱的求饶声,这个憨厚的庄稼汉,再也忍不住,两行滚烫的、充满绝望和屈辱的泪水,从他那沾满尘土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队正心满意足地从屋里走出来时,翠儿衣衫不整,双目无神地跟在后面,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院子里,王磐石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那队正走到他跟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算你小子运气好!”随即,他又对屋里喊道:“去!把这家的粮食,都给老子搜出来!”两名士兵立刻冲进屋,将那半袋救命的杂粮和所有能找到的吃食,都抢掠一空,扬长而去。
翠儿摇摇晃晃地走到丈夫身边,将他抱在怀里。王磐石咳出一口血沫,看着妻子那空洞的眼神和脖颈上青紫的掐痕,这个憨厚的庄稼汉,发出一声野兽般绝望的悲鸣,随即泣不成声。
翠儿没有哭,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丈夫,两人在被洗劫一空的、空荡荡的院子里,感受着彼此身体的颤斗,心中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接下来可如何养活家里的孩子啊。
与此同时,隔壁邻居家中,突然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她家的男人因不愿交出最后一点存粮,已被清军当场杀死。
承安镇的中心广场,早已变成了人间地狱。上百名被抓来的民夫,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里面,有真正为顺军修过工事的青壮,也有仅仅因为在家中回了句嘴,或是实在拿不出半点粮食,便被当做“通寇”抓来的无辜倒楣蛋。
额尔德为了泄愤,也为了震慑人心,竟下令随意“点卯”。他随手一指,便有二三十名民夫被拖拽出来,哭喊声和求饶声响成一片。然而,八旗兵不为所动,手起刀落,瞬间便血流成河。额尔德却还不满足,连点了三四次,直到广场中心已是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