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隔离溃兵的院落中,郭君镇眼见镇中心杀声震天、火光冲腾,战况已至白热,早已心急如焚。他深知,一旦李来亨所在的中枢被破,他们这些被困于此的残兵亦将如瓮中之鳖,绝无幸理。
“不能再等了!”郭君镇对身边的亲兵队正吼道,“你带十个人,给老子死死看住这些溃兵,若有异动,格杀勿论!其馀的人,都跟我来,去支持李都尉!”
他等不及方助仁派民夫前来换防,便当机立断,亲率手下尚能一战的四十馀名亲兵,提着刀怒吼着冲向了中心广场的战场。郭君镇这支生力军的添加,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前营百战馀生的老卒,他们的出现,如同一剂强心针,暂时缓解了崔世璋部的巨大压力。
然而,郭君镇的主力一离开,看守溃兵的力量便骤然薄弱。几名一直潜伏在溃兵中、隐藏极深,黄昏时分那次暴动时都未轻举妄动的清军细作见状大喜过望,他们交换一个眼色,骤然自人群中暴起发难!
趁仅存的几名看守亲兵心神被中心恶战吸引之际,他们拔出暗藏的短刃、铁刺,自背后悄然贴近,猛然捂住口鼻,利刃精准地割开喉管或捅入腰肾,倾刻间便悄无声息地结果了数人!
“李来亨完蛋了!”一名细作抢过一柄腰刀,高高举起,大声煽动道,“不想死的,跟老子一起冲出去,投降大清,还有一条活路!杀了这些顺贼,便是投名状!”溃兵们本就惊魂未定,闻言更是大乱,不少人被求生的欲望驱使,昏头昏脑地便要跟着细作往外冲,企图在镇内制造更大的混乱。
那为首的细作,一眼就盯上了正在人群中试图安抚众人的王锁。他知道王锁是河南人,之前又差点被李来亨处斩,便觉得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他几步上前,凑到王锁耳边,压低声音道:
“王锁兄弟,你还犯什么糊涂!那李来亨小儿前日就要拿你祭旗,你真以为他能容你?即便熬到山西,早晚也是个死!我打听过了,你和杨大力那边的人都是河南老乡,只要你振臂一呼,带着河南的弟兄们跟我们一起干,我保你,这一仗之后,想回乡种地,还是投军吃粮,都随你!你还尤豫什么?”
王锁闻言,浑身一颤,脸上露出了极度挣扎的神色。细作的话,如同魔鬼的低语,句句都戳在他的心窝上。是啊,李都尉虽然免了他那日之死,但那柄军法的利剑,始终悬在他的头顶。
跟着大顺军,前途未卜,归乡无期。而眼前,似乎有一条通往“活路”和“回家”的捷径……可他又想起了杨大力为他下跪求情的场景,想起了李都尉对自己“思乡乃人之常情”的同情和割发代首的决绝。背叛李都尉,背叛杨部总,岂非是忘恩负义的猪狗?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眼前那张狰狞而又充满诱惑的脸,用尽气力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大…大哥…俺…俺们这些河南老乡…能…能不能两不相帮?俺们就蹲在这院里…哪…哪儿都不去…等…等仗打完了…中不中?”他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能躲过这场是非。
那细作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冰冷而残忍,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两不相帮?做你娘的什么梦呢!在这乱世里,没有墙头草的活路!要么,随老子杀出去,拿顺贼的人头纳投名状,搏一场富贵!要么,就陪着这群流寇,一块烂死在这里!选!”
王锁听到这话,反而不抖了。他那双原本充满恐惧和挣扎的眼睛,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中,这样啊。”他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句。随即,他默然地向后挪了两步,象是怯懦地要让开通路。
那细作以为他已屈服,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便要推开他,去煽动更多的溃兵。然而,就在他与王锁擦身而过的瞬间,王锁那看似畏缩的身躯,竟如一张拉满的硬弓般猛然绷直爆发!
他怒吼一声,赤手空拳地扑向那名持刀的细作,他没有去抢刀,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死死地抱住了那细作的腰,用自己的身体将其一同狠狠地撞倒在地!
“你这疯子?活路不走偏寻死!”那细作惊怒交加,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已经被说服的懦夫,竟敢反抗!他手中的腰刀无法施展开,便用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短刃,疯狂地向着王锁的后背和腰间捅去。
鲜血瞬间染红了王锁破旧的衣衫。剧痛传来,王锁却死不松手,反而张开嘴,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咬住了那细作持刀的手臂!
“啊——!”细作发出一声惨叫。
王锁一边硬抗着背后的刀捅,一边用含糊不清、却又响彻整个院落的声音嘶声大喊:“乡亲们…别信他!跟了他们…也是拿咱当炮灰…送死,忘恩…负义…的事咱不能干!别…别上当啊!”
他的喊声,如同惊雷一般,炸醒了那些尚在尤豫和慌乱中的溃兵!
另一名细作见状,挥刀便向王死命砍来!
“有内奸!快来人啊!”周遭溃兵如梦初醒,用尽全身气力嘶声呐喊。呼救声终于惊动了院外残存看守与正在附近组织民夫搬运伤员的方助仁,他见状大惊,连忙招呼身边十数名手持棍棒扁担的辅兵和民夫冲了过去,甚至连正在照看谷英的康见素都拿起朴刀参与了镇压作战!
经过一番混战,在付出数人受伤的代价后,方助仁等人终于将那几名细作制服。然而,王锁却已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都死死地咬着那名被他制住的细作。待到众人将二人的尸首分开,从王锁怀里,掉出一块小小的木牌。
与此同时,承安镇的北门,惨烈的鏖战还在继续。
清军的数次猛攻,都被顺军在镇门处依托车阵结成的工事,与两门佛郎机形成的交叉火力挡了回去,瑚沙不禁又暗骂了额尔德几句,如果他愿意等一天,手上有哪怕一门重型火炮,不,甚至几门轻型佛郎机那样的火炮也可以,都不至于打的这么艰难。
对于顺军在高台上的两门火炮,他现在已经没有特别好的处理方法了,虽然依然可以尝试靠弓箭手去狙杀顺军的炮手,但是在顺军开始有意扔出火瓶照亮战场后,递近射击已经不安全了,而面对顺军再次立起厚木盾做的遮护,几十步外的抛射已经很难发挥出清军破甲锥箭头的威力。
不过连续的轰击,也终于让顺军的一门佛郎机过热了,随着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一团白烟混杂着碎片从高台上腾起,台上的顺军炮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趁着这个机会,清军再次呐喊着冲了上来。
杨大力此刻也杀红了眼,他挥舞着一柄沉重的朴刀,带着他手下那帮河南老乡,死死顶在车阵的一处缺口。他没有太多花哨的招式,只是凭着一身蛮力和悍不畏死的勇气,将朴刀抡圆了猛劈猛砍,将不断涌来的虏兵硬生生剁回去,口中用浓重的乡音怒吼着:“狗日的鞑子!来啊!让你杨爷爷送你回姥姥家!”
赵铁中则更为沉稳,他指挥着他那一部经验丰富的老兵,结成紧密的枪阵,做好反突击的准备。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喝令长枪手自盾牌缝隙或车辕空处突刺而出,或让刀盾手及时补位,堵住漏洞。二人一猛一稳,配合无间,竟令瑚沙对北门正面的这次强攻再次锻羽而归。
从第一道防线退下来的李明义,此刻已是浑身浴血。他手中的关刀早已卷刃,便从地上抄起一杆长枪,之前接连数次将凭借云梯蜂拥而上的八旗兵狠狠捅落下去,此刻正带着几十个弟兄轮换到赵铁中部的后方作为预备队待命,一边喝水一边大口喘气。
镇墙之上,王世威也早已射空了两个箭囊,他专挑冲杀在前的八旗军校、旗手以及扛梯锐卒进行狙杀,虽然并不是每一次都有效,但依然极大缓解了守军的压力。
就在韩忠平指挥各路部下,又一次艰难地将一波八旗兵的猛攻打了回去,赢得片刻喘息之机时,李来亨派出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上了箭楼!
“韩……韩掌旅!”那信使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都尉…都尉急令!南门…南门生变!郑百川那狗贼按兵不动!鞑子精锐已从南侧突入,都尉……都尉被围在中心广场了,危在旦夕!请…请掌旅速发兵回援啊!”
几乎就在信使话音落下的同时,韩忠平也敏锐地察觉到,村镇中心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异常激烈,甚至还夹杂着威远炮那沉闷的怒吼。他知道,若非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李来亨绝不会轻易动用那最后的杀手锏!
“不好,小李将军有危险了!”韩忠平心中大急,他看了一眼镇外正在重新集结、准备再次发动进攻的瑚沙部,又看了看身边这些已然疲惫不堪的将士,心中飞速地做着决断。
他当机立断,将赵铁中叫到身边,厉声喝道:
“赵铁中!”
“末将在!”
“北门防御,自此刻起,由你全权接管!杨大力、李明义等人都归你指挥,务必死守北门,不要让鞑子冲进来!”
赵铁中知道事态紧急,重重地点了点头:“掌旅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北门就绝不会有失”
“好!”韩忠平又转向赵铁正,“铁正,你带来的援兵,再加之我自己的亲兵,凑足一百人,立刻跟我走!”
“是!”赵铁正早就心急如焚,闻言立刻应道。
韩忠平做完部署,不再尤豫,带着赵铁正和紧急凑出来的一百名精锐生力军,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猛虎,火速向着喊杀声最激烈的中心广场驰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