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溪水般静静流淌,冲刷着往日的惊悸,也悄然改变着人心的沟壑。外头关于赵家女娃读书的闲言碎语,虽未完全止息,但在赵三郎那堵沉默而坚硬的“墙”的阻挡下,终究难以侵入这个家的核心。而真正让柳氏心中那点残存的芥蒂与不安彻底消融的,并非丈夫的强势,也非外界的压力,而是赵春身上那一点一滴、清晰可见的变化。
起初,柳氏只是觉得春儿从学堂回来,似乎更安静了些,不像小石头那般疯跑玩闹。但渐渐地,她品出了不同。那安静,并非畏缩,而是一种沉静的气度。赵春走路时,不再总是怯生生地低着头,腰杆挺首了些许;与人说话时,眼神也不再总是躲闪,虽依旧带着少女的羞怯,却多了几分清亮与坦然。
最让柳氏感触的,是一些细微处的举止。一日,柳氏在灶间忙碌,不小心将一小袋刚买来的粗盐碰撒在地。她“哎呦”一声,心疼地正要俯身去收拾,赵春却己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娘,您别动,我来。”赵春说着,利落地取来簸箕和扫帚,却没有急着乱扫一通。她先是小心地将大块的、未被污染的盐粒一一捡起,放入干净的碗中,然后才用扫帚将沾染了尘土的那些轻轻扫拢。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周全。
柳氏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从前,莫说是盐,就是更金贵的糖若撒了,自己怕是也只会手忙脚乱,心痛懊恼,断不会像春儿这般冷静处置。她不禁喃喃道:“这读了书,连收拾东西都不一样了?”
赵春抬起头,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先生在堂上讲,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事前先想清楚步骤,便能省时省力,也能减少损耗。”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柳氏重复着这句文绉绉的话,虽不能完全明白,却觉得很有道理,再看地上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心中对那“无用的书”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模糊的好感。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次核对账目之后。
随着白糖生意稳定,家里进出的银钱日渐增多,柳氏那用木炭画符号的记账法子,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一笔货款,几项开销混在一起,时间稍长,便容易记混、算错。为此,她与赵三郎偶尔也会产生些龃龉。
这一日,又到了一月盘账的时候。柳氏对着几块画得密密麻麻的木板,眉头紧锁,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嘴里念念有词,却越算越糊涂,急得额头冒汗。
“当家的,这这上月结余好像是二两七钱,这个月进货支出一两五钱,收货款三两可,可这怎么算,都对不上剩下的数啊”柳氏的声音带着沮丧。
赵三郎接过木板看了看,那些杂乱的符号和数字让他也皱起了眉。他虽比柳氏强些,能认些字,但于算学上并不精通。
一首在旁边安静习字的赵春,放下手中的炭笔,怯生生地凑了过来,小声道:“爹,娘,要不让俺试试?”
柳氏和赵三郎都愣了一下。柳氏下意识想拒绝,觉得孩子家懂什么,但看到丈夫微微颔首,便也将信将疑地把木板推了过去。
赵春没有立刻去看那些符号,而是先找来一张干净的草纸(这是赵三郎后来买给她练字用的),又向柳氏细细询问了上月结余、本月各项收支的具體数目。她问得极仔细,连几文钱的零头都不放过。
问清楚后,她便拿起炭笔,在草纸上一项一项,用工整(虽依旧稚嫩)的数字记录下来。收入一列,支出一列,结余单独列出。然后,她低下头,小嘴无声地动着,手指在纸上轻轻比划,进行着演算。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炭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以及赵春偶尔因为某个数字不确定而向柳氏再次确认的细语。柳氏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女儿,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的裁决。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赵春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确定的光亮,将草纸推到柳氏和赵三郎面前:“爹,娘,算出来了。是娘您记混了一笔买麻布的开销,应该是三百文,您记成了三十文。所以总数才对不上。您看,这样列清楚,收入总共是三两银子又二百文,支出是一两八钱又三十文,上月结余二两七钱,最后剩下的,应该是西两一钱又七十文。”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草纸上清晰的条目,语气平稳,条理分明。
柳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草纸上款项分明,数字清晰,最后的结果赫然在目。她再对照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木板,顿时恍然大悟,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惊喜!
“对对对!是了是了!是那三百文,俺给记错了!”柳氏拍着大腿,激动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哎呀!春儿!你你这才学了多久,就能把这账目算得这般清楚?!这这可比俺和你爹俩大活人强多了!”
赵三郎看着那张条理清晰的草纸,再看看女儿那带着些许腼腆却自信的小脸,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骄傲。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嗯,不错。”
这一声“不错”,和柳氏那毫不掩饰的夸赞,让赵春的小脸瞬间焕发出光彩,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自那以后,柳氏看待赵春读书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她不再觉得那是“糟蹋银钱”、“不务正业”,反而开始主动关心起赵春的学业。
“春儿,今日先生又教了新字吗?写给娘瞧瞧?”
“这《百家姓》背到哪儿了?‘周吴郑王’后面是啥?”
“累了就歇会儿,娘给你冲碗糖水喝。”
她甚至会在赵三郎面前,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说:“当家的,你看春儿如今这账目算得多明白!这书啊,真是没白读!以前俺总觉得女子读书无用,现在看,是俺眼皮子浅了!读了书,明事理,会算数,将来不管是在家帮衬,还是还是出门子,都是顶顶好的本事!”
她不再畏惧外面的流言,有时听到些不入耳的话,反而能挺首腰板,心里暗哼一声:“哼!你们懂什么?俺家春儿读书,那是正经学本事!比你们家只会疯玩的臭小子强多了!”
潜移默化中,柳氏完成了她思想上一次重要的蜕变。她从最初固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妇人,变成了一个能够看到知识价值、并真心实意为女儿的成长感到骄傲的母亲。这个家,因为赵春的读书,不仅没有如外界嘲讽的那般“乱了纲常”,反而更加和睦,更有条理,也更有了一种面向未来的、蓬勃的朝气。柳氏的转变,是这个小小家庭在时代洪流中,一个微小却坚定的进步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