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吹动着听竹苑的竹叶,沙沙作响。
白玄宣抬头,怔住了。
那艘【行舟】悬停空中,通体流转着柔和的清光,比演法场那次稳了太多。
舟身线条似乎也流畅了些,边缘还多了几道无意义但颇为炫目的流光符文,绕着船体缓缓旋动。
“如何?”墨千幻立在舟首,青衫被风带起,“师兄我稍稍改良,加了点‘门面’。速速上来!”
“师兄,”白玄宣忍不住开口,“这【行舟】……安全否?”
“放心!”墨千幻信心满满,“师兄我改良了三次!内核符文绝对稳定!即便……咳咳,即便偶有小恙,也备有应急法阵,足以让我们安然落地!”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让白玄宣更悬心了。
但在墨千幻的注视下,白玄宣还是上了【行舟】。
站定后,他才细看这【行舟】。
材质不对。
龙骨是上等的铁心木,板材是年份足够的沉水柚,连接处甚至能看到零星的玄纹铁。
都是凡俗匠人眼中千金难求的好料子,他在韩师书阁的《万物材志》里见过图样。
可它们依旧是凡材。
灵机不入,死物而已。
此刻,这些名贵木头和金属正因法力强行催动,发出细微却持续的“嗡嘤”异响,象是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几道炫酷的流光,更是徒耗法力,对飞行无益。
一股子用金山堆砌出来的……穷酸气。
“小师弟,站稳了。”
【行舟】倏然升起,破空而去。
速度极快,下方的书院屋檐飞速倒退,夜风刮得脸颊生疼。
“若不是这些破烂材料拖累,”墨千幻的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日行千里……轻而易举!”
这奇特的飞行物立刻吸引了无数目光。
“快看天上!”
“那是什么东西?在飞!”
“上面有人!”
惊呼声从街道巷陌传来。
更有数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自某些深宅大院、高阁楼台深处骤然射来,冰冷地扫过飞舟与其上乘客。
白玄宣只觉背脊一寒,仿佛被无形猛兽盯上,浑身血液都僵了片刻。
然而,那几道目光在他青衫的墨竹纹路上略微停留后,寒意便如潮水般退去,只馀下淡淡的审视,不再带有压迫感。
墨千幻显然也察觉到了,却浑不在意,反而将胸膛挺得更高,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笑容,仿佛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白玄宣却有些不自在。
他感觉自己象是被放在亮处供人观赏的物件,整座京城似乎都在看着他,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可能有一双眼睛。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些视线,却又无处可躲。
“师兄,”他忍不住低声道,“这般……是否太过招摇了?”
墨千幻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招摇?师弟,你可知我为何偏要捣鼓这能飞的法器?”
他张开双臂,夜风鼓荡起他的衣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就为了一个字——帅!”
“你想想,”亮,继续道,
“在这宗师也只能靠两条腿赶路的年头,我墨千幻,飞起来了!这还不够帅吗?”
白玄宣一时语塞。
他看着师兄在风中略显凌乱却神采飞扬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理由……很墨千幻。
夜风扑面,下方京城灯火如星河铺展。
墨千幻操控着飞舟,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师弟,商量个事。”
“师兄请讲。”
“你那灵石……用完了是吧?就是那块石头,可否给我?”
墨千幻搓着手,眼睛发亮,
“我不白拿!看,这柄【九霄凌云剑】!”
他又掏出那柄卖相华丽的银鞘长剑。
白玄宣无奈:“师兄,此剑……”
“诶!别听司徒老二胡说!”
墨千幻急忙打断,脸上竟有一丝罕见的窘迫,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上次我就想要那灵石……的石材!谁要他多嘴,污蔑我的宝剑!”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甘:“那家伙……哼,总是拆我台。”
白玄宣心中一动。
司徒师兄那日的刻板之下,似乎确实藏着对于墨师兄的
墨千幻已拿起那块黯淡顽石,指尖拂过表面,啧啧称奇:
“看这质地!虽不能再储灵,却是极佳的法力通路媒介,比我现在用的凡铁强太多了!”
他叹口气,
“如今灵机刚醒,真正的灵材、灵石,稀罕得要命。蕴灵阁每月那点配额,抠抠搜搜,只够维持内核阵法不散架。”
他拍了拍船舷,木头发出一声闷响:“不然,谁愿意用这些笨重玩意儿?响得要死,还飞不快。”
白玄宣默然。
他看着师兄专注摩挲顽石的侧脸,忽然明白了。
怪不得。
司徒师兄那隐隐的酸意……并非针对人,而是针对这份在贫瘠土壤里,硬要开出机巧之花的、令人嫉妒的天赋。
墨千幻将顽石小心收起,又把剑塞过来:
“拿着!这剑灵材没用多少,用的那点‘流光沙’,凡材,不值几个钱!就当师兄补你的见面礼!”
“师兄,这太……”
“让你拿就拿着!”墨千幻板起脸,随即又咧嘴一笑,“关键时,说不定能唬唬人!”
白玄宣推辞不过,只得接过。
剑入手微沉,鞘上符文流转,华光内蕴。
这时,【行舟】已飞临揽月台上空。
下方湖面如镜,高台灯火璀灿。
诸多车驾停靠,异兽低伏。
皆是血气旺盛的凡种,并无灵韵。
唯有他们这艘清光流转、嗡鸣作响的木舟,摇摇晃晃,却实实在在地悬于夜空。
“那是什么?”
“竟能御器飞行?”
“看着……有点怪。”
低语和目光从下方投来,惊疑多于嘲讽。
墨千幻挺直脊背,驾驭着这艘大胤独一份的、穷酸又耀眼的【行舟】,寻了处空地,缓缓降落。
就在舟身即将平稳触地的一瞬,侧翼一个不起眼的符文节点忽然“噗”地一声,冒出一小股混杂着木屑焦糊味的青烟。
整个【行舟】猛地向右侧倾斜,船底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滑出三四尺才堪堪停住,扬起一小片尘土。
四周瞬间静了一下。
所有目光,惊羡的、好奇的、审视的。
此刻都凝固在那艘歪斜着、冒着袅袅青烟的木舟上。
白玄宣脸颊微热,脚底仿佛能抠出一座小院了。
他下意识想低头,避开那些视线。
可目光一转,却见墨千幻已利落地跳下船,正弯腰检查那冒烟的节点,嘴里还嘀咕:
“啧,这处‘流光阵眼’的负荷还是算高了点……回头得换个接法。”
师兄脸上没有丝毫窘迫,只有专注于问题的认真,仿佛刚才那点狼狈不过是实验过程中一次寻常的数据修正。
白玄宣忽然觉得,那点尴尬褪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跳下船,站到墨千幻身边,坦然迎向四周各异的目光。
他甚至学着师兄的样子,也低头看了看那冒烟处,虽然看不懂。
他知道这船穷酸,知道它毛病多,知道它会在紧要关头出糗。
但他更知道,造出这艘船的人,是个天才。
墨千幻检查完毕,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白玄宣露齿一笑:
“小毛病,不影响咱们待会回去。走吧,师弟。”
他当先迈步,仿佛刚才只是落车时不小心蹭了下轮子。
白玄宣握了握手中的剑,点头跟上。
两人前一后,在众人沉默而复杂的注视中,坦然走向那片流光溢彩的宴会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