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那带着泪咸与决绝的一吻,馀温尚未散尽。
一道清冷的声音刺破了这短暂的温存。
“婉儿。”
白玄礼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崔婵婵不知何时悄然而立,月色下面无表情,李贽站在她身侧,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李清婉身体一僵,紧紧攥住了白玄礼的手。
“母亲……”
崔婵婵目光扫过两人交握的手,最终落在白玄礼脸上,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该走了。”她对着李清婉,语气不容置疑。
“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李清婉试图挣扎。
崔婵婵眼神微冷,未见她如何动作,一股无形的气劲陡然迸发!
站在她身侧,正欲开口劝说的李贽脸色骤变。
他只觉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迎面推来,周身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他低喝一声,先天八重的气血本能地鼓荡,双腿猛地沉入地面半寸,衣袍无风自动,试图稳住身形。
“婵婵,有话好说!”
然而无用。
那股力量似缓实急,他雄壮的身躯竟被推得跟跄后退三步,方才勉强站定,脸上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婵婵,你……”他稳住气息,看向崔婵婵的目光充满了陌生。
她不再是那个只通药理的婵儿了!
崔婵婵甚至未曾看他一眼,只对李清婉淡淡道:
“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宗门规矩,你当知晓。”
李清婉脸色白了白,深深看了白玄礼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无声的决别。
她松开手,一步步走向母亲,背影在月色下显得单薄而决绝。
白玄礼血气上涌,就要上前。
“小子!”李贽再次按住他肩膀,这次力道沉重了许多,声音带着一丝涩然,
“看清楚了吗?刚才那一下……我连让她衣角晃动都做不到。若非她留情,你现在……”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明白。
仙凡之隔,已非勇气可以跨越。
白玄礼身体僵住,看着那对母女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李贽叹了口气,重重拍了他后背一下:“别看了,走吧,陪我走走。”
两人沿着江岸沉默走去。
江水呜咽,衬得夜更凉。
走出去一段,李贽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挫败:
“看到了?这就是仙凡之别。我这先天八重,在她面前,连站稳都勉强。”
他自嘲一笑,从怀里摸出个扁扁的酒壶,灌了一口,递给白玄礼。
“当年我遇上她,也是在这样一条江边。
京城李家,少年先天,何等意气风发。
觉得这天下,没我李贽去不了的地方,没我配不上的人。”
他眼神恍惚,陷入回忆,
“她那师门虽也觉得仙凡有别,但那时灵机沉寂,仙路虚无,武道宗师便是世人能想象的顶点。
我这资质家世,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
“谁能想到呢?灵机真有复苏的一天。仙路重开,武道?”
他摇头,
“在真正的仙道面前,不值一提。
寿命、力量……天壤之别。
她师门早预言此变,如今,自是不同的。”
白玄礼沉默地听着,李贽的往事象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可能灰暗的未来。
他接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劣酒的灼烧感一路从喉咙烧到心底。
“小子,”
李贽转身,目光复杂,
“我能帮你的,已经到头了。呼吸法,北玄卫的职司,是让你立足的根基。剩下的路,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完,他摆摆手,独自离去,背影透着萧索。
白玄礼在江边站了许久,夜风刺骨。
仙凡之隔,像无形的墙,将他与清婉彻底分开。
白玄礼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江滩的。
脚步沉重,漫无目的,等他回过神,竟已走到了自家码头的栈桥上。
夜深了,码头静了下来,只有值夜护卫巡逻的脚步声和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灯火零星,映着水面破碎的光。
他看见库房那边还亮着灯。
走近些,通过虚掩的门缝,看见父亲白岁安正伏在案前,就着一盏油灯,拨弄着算盘,核对帐册。
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
白玄礼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一股茫然。
算珠声停了。
白岁安抬起头,目光越过昏暗,落在长子身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
白玄礼挪步进去,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白岁安合上帐本,没问他为何深夜来此,也没问他为何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角落一个矮柜前,弯腰从里面小心地抱出一个小坛子,坛口泥封完好。
“羽微前阵子跟南边客商换的,说是那边山里人家自酿的米酒,就这一小坛。”
他一边说着,一边找来两个干净的瓷碗,拍开泥封。
一股清冽酒香散出。
递过瓷碗,给他倒满。
酒入喉,微甜带辣,腹中升起暖意。
他放下碗,呼吸粗重了几分。
白岁安没催他,只是小口抿着自己碗里的酒,耐心等着。
父子对坐,江声入耳。
“爹,”白玄礼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见到清婉的母亲了。”
“恩。”白岁安应了一声。
“她……她带清婉走了。去修行,仙道。”
白玄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
“李叔……李叔拦了,没拦住。她只是……只是动了动念头,李叔就被推开了,挡不住,根本挡不住……”
他断断续续,将江边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话语里充满了迷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爹,我们练武,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那种力量面前,先天境,是不是就是个笑话?
凡人和修仙者……是不是注定就走不到一块儿?”
他抬起眼,看向父亲,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白岁安碗里晃动的酒液,沉默片刻。
良久,才缓缓放下碗。
“仙是什么,我没见过。”
他开口,声音沉稳,
“我找了小半辈子,连个影子都没摸到。”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漆黑的江面,又缓缓扫过码头上那些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的货堆、船只。
“但我知道,地里的庄稼,不精心伺候,长不出好粮。
码头的生意,不算清楚每一笔帐,立不住脚跟。
人活着,得先把眼前能抓住的东西握紧了。”
他重新看向长子,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平静的叙述。
“武道,仙道,都是路。
李县尉他们的缘分,是他们走过的路。
你和清婉丫头将来如何,是你们要闯的路。”
他端起碗,抿了一口。
“能不能在一起,不是谁说了注定。
关键看你,能走到哪一步,有没有那份心气,去争,去闯。”
“你这年纪,想不明白的事多。
但有一条,握紧手里能握住的。
你这身修为,手下兄弟,这个家。”
他拍了拍长子肩膀。
“先活好眼前,才有资格想以后。至于仙……”
白岁安望向夜空,目光幽深。
“谁又说得准呢?”
他举起酒碗。
白玄礼看着父亲沉静的面容,心中翻涌的波澜稍平。
他深吸气,举碗相迎。
两只瓷碗在空中轻碰,脆响融入江水声声。
月光笼罩父子二人,影子在河滩上拖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