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午时。
秋雨缠绵。
霏霏淫雨如同细密的银线,稀沥沥地落着。
将天地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东岳庙西厢房内。
炉火旺盛,桌上摆着简单的饭食。
任霖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咀嚼后咽下,才温声对裴兰道:
“小兰花,今天晚上你自己在家吃饭吧,隔壁摊子的宋大哥邀我去他家中做客。”
“啊?师兄去吃好吃的为什么不带我?”
裴兰正抱着个油光发亮的鸡腿啃得欢实,听到这句话立刻睁圆了眼睛。
任霖忍不住笑了:
“大人间的饭局,你个小丫头去凑什么热闹?”
“哼!”
裴兰不满地轻哼一声。
任霖笑了笑:
“不是不带你,只是场合不方便,要不等我回来给你带点桂花糕?”
裴兰鼓着腮帮子,眼睛亮晶晶地说道:
“桂花糕不行!师兄要带就带卤鸡腿回来,要肥一点的!”
“嘿,你还挑上了是吧?”
任霖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
“行吧,鸡腿就鸡腿。”
“好唉!”
用过午饭后,裴兰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房间。
任霖在榻上盘膝坐下,继续修炼《小霞气剑》。
修炼间隙。
他心念微动,唤出道箓:
【恭请道箓,示我今夜击杀宋黑皮家中画皮鬼,可会成功?】
【所问之事:今夜除妖吉凶】
【推演需时:半个时辰】
任霖并不心急,只是继续打磨这门新得的法术。
霞气在他体内愈发凝练,运转也越发流畅自如,渐渐有了几分如臂使指的感觉。
“滴答滴答”
窗外的秋雨依旧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屋檐。
半个时辰倏忽而过。
任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霞光隐现。
也恰在此时。
【推演结果:万无一失】
他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
那便出发吧。
傍晚时分。
暮色四合。
“滴答滴答”
郭南城的街巷笼罩在绵绵秋雨中。
青石板路面上泛着湿漉漉的光。
街道上行人寥寥,大多行色匆匆。
一位身着墨色道袍的年轻道人执着一柄青色油纸伞,不疾不徐地走在渐起的暮色里。
雨丝斜织,在伞面上溅开细碎的水花。
他身侧跟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正是宋黑皮。
这汉子也举着把旧伞,黝黑的脸上堆着笑意:
“霖哥儿,你可算愿意来家里吃顿便饭了。我家就在东坊市旁边的居仁坊,四十四号,马上就到了。“
任霖微微侧首,伞沿下露出半张清俊的侧脸:
“是贫道叼扰了。”
“这有什么叼扰不叼扰的!”宋黑皮朗声笑道,“我成亲那会儿,街坊四邻都来吃过酒。平日也最爱邀街坊来家里坐坐,热闹些才好啊!”
任霖微微点头。
宋黑皮这人,性子确实热心爽朗,待人也真诚。
只是可惜,他被那画皮鬼缠上,却还被蒙在鼓里,对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一无所知。
两人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油纸伞的影子在暮色中渐渐拉长。
忽然。
“呜哇——呜哇——”
一阵高亢刺耳的唢呐声从前方街巷传来,带着股浓重的悲戚之意。
任霖向前望去。
前方不远处的一户宅院门口,挂着白色的丧幡,随风在雨幕中飘荡。
不少人穿着粗麻布丧服低着头往宅院里走,偶尔能听到几声啜泣。
任霖眉头微蹙:“这是”
宋黑皮脸色顿时变了,他压低声音道:
“这是老王家的丧事,应该昨儿个夜里没的。
听说今早被发现时,浑身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就剩一张人皮搭在骨架上”
任霖眸光一凛:“可曾报官?”
“报了又如何?”
宋黑皮苦笑,“来了几个衙役走个过场,进去看了一眼就出来了。在这郭南城里,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等入了冬,冻死在街上的乞丐不算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
任霖心中微微一猜。
无需动用道箓,便已断定这必定是那画皮鬼所为。
那妖魔以人的脏腑为食。
昨夜刚害了老王头,若不尽快将其斩除,日后街坊上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念及此,他心中的杀意更盛。
两人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宋黑皮便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一座不起眼的宅院笑道:
“霖哥儿,到了,这就是我家里了。”
这座宅院坐落于居仁坊深处。
任霖没有急着进门,只是不动声色地扫过宅院四周,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门口左右两侧,各贴着一张门神画象。
只是画象早已斑驳不堪,色彩脱落,墨迹模糊。
几乎看不出上面画着的门神模样。
该有的驱邪避煞之意,也已消散。
宋黑皮从腰间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嘎吱——”
他推开木门。
任霖朝着门内望去。
只见院内黑黢黢一片,光线昏暗,仿佛一张恶鬼之口。
宋黑皮迈过门坎,半个身子没入黑暗。
他回过头来,脸上仍挂着那抹憨厚的笑容:
“霖哥儿,快进来啊!“
任霖看着宋黑皮的样子,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异样。
对方站在门框的明暗交界处。
半边脸浸在院内的阴影里,半边脸映着门外的雨光。
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瘆人。
“好。”
任霖刚踏入院中。
一股刺骨的寒意便扑面而来。
“!”
任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如同被什么盯上一般,后颈阵阵发凉。
更让他不适的是,宋黑皮的家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那气味混杂着血腥、腐肉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恶臭,刺鼻又反胃。
“宋大哥,你家里怎么这么黑?”
宋黑皮笑了笑:
“黑吗?许是阴天的缘故。我们去堂屋用饭,那儿点着灯。”
他说着,便转身继续往前走。
步伐比刚才快了几分。
任霖没有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跟上。
他能清淅感受到,那股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腥臭味也愈发浓郁。
宋黑皮走到大堂,朝着里面扬声喊道:
“娘子,我把霖哥儿请来了。”
屋内倒是真的亮堂堂的。
几盏油灯放于桌上。
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有鱼有肉,看着颇为丰盛。
恰在这时。
里屋门帘微动。
一位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腰肢以下的曲线,宛若熟透的肥桃,随着步伐微微颤动。
这妇人生的明艳照人,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
一张鹅蛋脸莹润生光,双唇不点而朱。
在她左眼下方,点着一颗小小的痣,让整张脸平添几分风情。
往下看去更是峰峦起伏。
宋黑皮咧着嘴笑道:“这便是拙荆了,姓柳。”
那女子屈身行了个万福,语气带着几分羞怯:
“早听相公提起叔叔,说是卦术高明今日总算得见了。”
宋黑皮搓着手道:
“既然说起这个,不如饭前请霖哥儿给拙荆算上一卦?”
任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自然是好的。”
“那霖哥儿,快坐!”
宋黑皮热情地招呼着。
任霖将滴着雨水的青伞倚在门边,抖了抖道袍,在八仙桌旁落座。
“宋大哥,不如先与我说说,你是如何与嫂子相识的?”
宋黑皮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搓着手道:
“约莫一个月前,我去临县广源县采买炊饼原料,归途上恰巧遇见了她”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柳氏轻轻打断。
柳氏娇嗔地瞪了宋黑皮一眼,柔声道:
“瞧你这话说的,颠三倒四的。
叔叔,还是奴家来说吧。
当时我正在广源县,爹娘贪图银钱,竟将我卖给富户作妾。
那家的大老婆心眼歹毒,就日日嫉妒,早晨骂、晚上打,把我往死里欺辱。我忍受不了那种日子,就逃了出来,想找个地方躲得远远的,正巧就在路上遇到了宋大哥。
宋大哥心善,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还愿意娶我为妻。若非宋大哥,我恐怕早就死在路边了。”
“正是如此,我岂能坐视不管?”
宋黑皮在一旁连连点头。
任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真是个感人的故事”
宋黑皮追问道:
“霖哥儿,你方才说要为贱内算上一卦,可看出什么来了?”
任霖却忽地朗声道:
“惑哉!世上岂有死期将至犹不自知者!”
他右手袍袖轻振。
“咻!”
一束金红交错的霞光自指尖迸射而出。
那光华迎风便长。
瞬息凝成一柄三寸气剑,挟着灼热劲风,朝着柳氏的胸口撞去!
那柳氏,或者说画皮鬼。
它脸上矫饰的温婉瞬间破碎,露出极度惊惧之色。
“噗嗤——!”
霞光剑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画皮鬼的胸膛。
至阳至刚的霞气与阴邪鬼躯激烈冲撞,发出烙铁淬冰般的嗤嗤声响。
“啊——!”
画皮鬼脸上的娇媚面容瞬间扭曲、崩塌。
白淅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
五官扭曲变形,露出满口又尖又长的锯齿獠牙。
身上的衣裙也随着身形的暴涨、扭曲而碎裂开来,露出底下覆盖着一层黏腻黑毛的躯体。
“这!这是什么东西!”
宋黑皮瞬间愣住。
他没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娘子,竟然是这样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
“呼!”
下一瞬。
阴风骤起,灯火熄灭。
“啊!”
宋黑皮也凄厉的惨叫了起来。
倏然。
而任霖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漆黑,心神依然古井无波。
他凭借方才声音传来的方位与空气中骤然加剧的腥臭,瞬息判断出画皮鬼的动向。
任霖身形未转。
反手便是两道金红霞光自指尖点出!
“嗤!嗤!”
两道凝练如实质的霞光小剑,贯穿了正欲扑向宋黑皮的画皮鬼。
与此同时。
任霖周身霞光流转,将整个房间重新照亮。
借着自己散发出的霞光。
任霖垂眸望去。
那画皮鬼卧在地上,庞大的身躯痛苦地扭动着,皮肤被霞光灼烧得滋滋作响。
而其已彻底显露出狰狞本相。
“嗷啊啊——!”
面色靛青,獠牙外翻如锯齿,蜷缩在地,发出如同垂死野猪般狂躁的嚎叫。
而在它的旁边。
宋黑皮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他的胸膛被利爪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脏腑外露,气息早已断绝。
显然。
这画皮鬼在吹灭灯火的瞬间,便对宋黑皮下了杀手,想要趁机吞服他的脏腑精气,夺取其生机,借此恢复伤势、提升实力。
可惜。
它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任霖出剑会这么快!
“嗤嗤——!”
金红霞光剑气缠绕在画皮鬼残破的躯壳上,不断灼烧。
霞气与鬼气激烈交锋,并伴有阵阵腥臭的黑烟升腾。
那恶鬼在霞光中疯狂扭动、哀嚎。
显然再也无法承受这般痛苦!
最终。
它残存的身形再也维持不住,猛地溃散开来,化作一股浓郁黑气,试图向上逃窜。
任霖明白这就是画皮鬼最本源的鬼气了。
不可任其遁走。
他一步踏前,修长有力的右手五指骤然张开。
“轰!”
体内真气奔涌,淬炼过的精纯霞气自掌心喷薄而出,炽盛夺目。
将那团黑色烟气尽数笼罩、包裹!
“滋滋”
霞光与鬼气剧烈反应,发出滚油煎雪般的声响。
任霖掌控着手中炽热的霞光,持续输出。
约莫过了七八次呼吸的时间。
那团黑色烟气终于被霞气彻底炼化。
最终化作几缕青烟,彻底消散于无形。
任霖一边维持着手中霞气的输出,确保万无一失,一边于心中默念:
“恭请道箓,查询此刻画皮鬼之生死。”
识海中金色箓文应声流转:
【所问之事:画皮鬼生死】
【推演需时:一息】
【推演结果:死】
“呼”
直到此刻,任霖才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紧绷的心神随之放松。
周身流转的霞光也渐渐敛去,融入体内。
屋内重新被黑暗笼罩。
任霖点燃了那几盏熄灭的灯火,在桌边坐下。
他开始闭上双眼,平复体内略微波荡的气息。
“滴答滴答”
秋雨不知疲倦,依旧淅淅沥沥。
远处。
那户办丧事的人家,凄婉的唢呐声穿透雨幕,幽幽传来。
而在宋黑皮家中。
邪祟伏诛,烛火重明。
其间一切,都似乎被这雨夜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