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南城,东坊市。
天微微亮,秋意浓重。
枯瘦桃枝伸向天空,一只黄雀正停在上头,轻轻嘶鸣。
桃树底下,支着个简单的算命摊子。
摊子后坐着个叫任霖年轻道士。
他正将双手互揣在棉道袍袖筒里,缩着肩膀,抵御寒气。
头上那顶五岳冠倒是端正地戴着,为俊俏的面容平添几分庄重。
“咳咳”
任霖有些头疼,他咳了两声,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
抬起眼,望向坊市间渐渐多起来的人影,他只觉得腹中空空,又寒又饥。
东岳庙里自打老道长去世后,便一日不如一日。
眼看米缸快要见底,庙里还有几张口等着吃饭。
万般无奈,他只得硬着头皮,在这坊市之中摆下这卦摊。
如此,已是好几日了。
“霖哥儿,趁热来个炊饼不?”
说话的是紧邻卦摊卖炊饼的宋黑皮。
—个五尺身材、面庞黝黑的中年汉子。
他见这年轻道士连着几日摊前冷清,心里不免泛起几分不忍。
任霖舔了舔嘴唇,随即笑着摆手:
“谢宋大哥惦记,早饭才用过不久,还不饿呢。”
宋黑皮一边翻动着笼屉里热腾腾的炊饼,一边叹道:
“我看霖哥儿你也太拼了。这几日天不亮就出摊,天黑尽了才收工,身子哪吃得消?”
任霖脸上掠过一丝赧然:
“没办法,总要讨生活嘛,宋大哥不也是?”
这话宋黑皮听着格外入心。
他最近刚娶了房如花似玉的漂亮媳妇,为这桩喜事掏空了全部积蓄。
现在每日起早贪黑地卖炊饼,就盼着多攒几贯钱,好给新家添置件象样的家具。
想到往后的红火日子,他的脸上不禁泛起光彩。
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霖哥儿这话在理!”宋黑皮咧嘴笑道,“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刚讨了个好看的媳妇,如今可不就得加倍挣钱养家嘛!”
“嚯,你讨了媳妇?”
任霖转过身来,有些难以置信。
他来到这方世界已有两年半光阴。
虽不敢说尽得东岳庙老道士的真传,却也习得几分问卜望气的门道。
这宋黑皮生得五短身材,肩宽腰圆,一张脸黑黢黢的,眼小鼻塌,唇厚齿黄,模样实在算不上周正。
任霖近来留心观察对方已有数日。
只觉他印堂之上,有团黑气,一日重过一日。
这哪里象是新婚该有的气色?
分明是大凶之兆啊!
任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虽说这卜卦望气之术是老道士亲授,可那老道生前也常自嘲是“三脚猫”功夫。
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当真看得准么?
更何况老道士临终前再三叮嘱。
卦不妄占,言不轻发。
须得他人诚心问卜,方可为其解卦。
这是祖师爷立下的规矩。
想到这里,任霖只得默默转回身去。
“嘿,霖哥儿可别不信!我那媳妇,可是大美人儿,等过两日得空了,定要来家里坐坐,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承蒙宋大哥厚爱,只是小道自幼修行,不善饮酒。”
“哎,这有什么要紧”
宋黑皮摆摆手正要再劝,却见摊前来了客人,忙转身招呼:
“这位客官,刚出笼的炊饼,可要尝几个?”
眼见宋黑皮的摊子前渐渐聚起三三两两的客人,任霖不由暗自艳羡。
日头渐渐爬高。
深秋的阳光洒下几许稀薄的暖意。
任霖笼着袖子,感觉那寒意总算退散了些许,身子也慢慢舒展开来。
旁边宋黑皮的炊饼摊迎来一波又一波的食客。
而任霖的卦摊前却始终冷冷清清,连个问价的人都无。
他索性缩在宽大的道袍里,百无聊赖地望着街景发呆。
只觉得人生无望莫过于此。
就在他几乎要打盹的时候。
一阵香风忽然拂面而来。
任霖见街角处走来两位女子。
前面那位身着一袭淡紫色长裙,衬得那身段凹凸有致。
长裙外头,还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裹着她纤细的脖颈,更显得肌肤莹白如玉。
女子身后跟着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手里提着个小巧的食盒,亦步亦趋地跟着,瞧着十分乖巧。
那紫衣女子走近时,不经意间的看向了年轻道人身上。
见他虽穿着灰扑扑的棉道袍,却生得目若朗星。
不由心头一动。
一双杏眼在他英俊的脸庞上久久徘徊,脚步也停了下来。
“小姐。”
小丫鬟轻轻拉了拉她的骼膊。
任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瞥了那紫衣女子一眼。
目光微微向下一扫。
便见她狐裘之下,长裙勾勒出鼓囊囊的曲线,端的是一幅惹眼的风景。
任霖心念顿生:
“怪事我为自己暗卜一卦,怎也是大凶之兆?”
他只是一瞬便收回了目光,神色依旧平静。
女子袅袅娜娜地走到卦摊前,玉手按在木质桌面上,身子微向前倾。
“小道士,”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娇俏,“能给我算一卦么?”
任霖抬起头,露出腼典笑容:
“小道不知这位姐姐想算什么?”
女子见他这般模样,双眸弯成了月牙儿:
“小道士,我想问问,我这姻缘如何?”
任霖局促地低下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般青涩作态,配上他那张清秀文弱的俊俏脸庞,更让那年轻女子觉得赏心悦目。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小道士,怎么了?我这姻缘,倒是算得也算不得?”
任霖这才抬起头,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
“自然算得。一卦十文钱。”
身着狐裘的女子轻笑一声:
“算得好的话,我还有赏。”
任霖从容执起竹制卦筒,手腕轻转。
“哗啦啦!”
筒内竹签作响。
他止住动作,将卦筒递至女子面前。
年轻女子纤指微抬,从众签中抽出一支,递还给任霖。
任霖接过竹签,垂眸细看签文。
他忽然眉眼舒展,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叹:
“哎呀!”
“怎么了?”女子不由向前倾身。
任霖含笑解释:
“姐姐请看,此乃泽山咸卦,《易传》有云‘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
正是男女相悦,无心而动之象。看来姐姐以后的姻缘,当是顺风顺水,良缘天定啊”
他信手拈来老道士平日传授的卦辞,又掺了几分自己的揣摩,说得头头是道。
那女子听得入神,眼波流转,满是欢喜。
“小道士真会说话!”她转头对丫鬟笑道,“珍珠,赏。”
“唉!”
丫鬟珍珠从绣囊中取出几块碎银,放于卦摊上。
任霖望着桌上银光,露出笑意:
“多谢姐姐。”
“嘴真甜,”女子以袖掩口,“下次姐姐还来找你解卦。”
说罢,她轻拉丫鬟转身离去。
任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腰下浑圆在长裙勾勒下,左右扭动,步态窈窕。
直到对方消失在市集人潮中。
任霖方才收敛了脸上的殷勤笑意。
这时。
宋黑皮掀开最后一口蒸笼,里面孤零零地剩着两个炊饼。
他满意地抹了把额头的汗,一百个炊饼已近乎售罄。
随即一边扭头看向邻摊的任霖。
而任霖早已经将碎银收入怀中。
他刚才掂量了一番,这碎银子约莫有将近一两重,折算成铜钱便是近千文,是笔意外之财。
“霖哥儿,”宋黑皮笑着搭话,“方才瞧见你摊前有位女客,这是开张了?”
任霖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承蒙关照,刚赚了一卦钱。”
宋黑皮憨厚地点点头,心里却快速盘算起来。
他知晓任霖算卦是十文钱一卦
这小道士枯坐一上午,也就这点进帐。
再想想自己,卖一百个炊饼,两文一个。
扣除成本,少说也净赚一百五十文。
这般对比下来,他不禁暗自摇头。
这算卦的营生,看来真是清苦,远不如自己这实在的手艺来得稳当。
宋黑皮见状笑道:
“霖哥儿,我这儿还剩两个炊饼,也卖不出去了,你要不嫌弃,就拿去垫垫肚子。”
任霖却端正了神色,轻轻摆手:
“宋大哥的好意心领了。这两块炊饼,我按价买了便是。”
他向来不喜平白受人恩惠。
何况他那便宜师父在世时也曾谆谆告诫。
学道之人,当趋吉避凶,最忌沾染无谓因果。
宋黑皮还待推辞,任霖已从怀中摸出四枚的铜钱,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
这还是他昨日算卦赚的。
“霖哥儿,你这也太见外了。”
宋黑皮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摇头收下钱,取出那两炊饼,仔细用油纸包好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