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眼,周遭的风裹着一股子焦糊味灌进鼻子,这味儿既不是车厂的桐油味,也不是北平城胡同里的煤烟气,倒像是……烧着了什么。
我下意识摸了摸身下,不是我那辆擦得锃亮的洋车坐垫,而是冰凉坚硬的石板路,手一撑坐起来,头晕得厉害,像是被谁在后脑勺敲了一闷棍。
抬眼四望,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街还是那条街,可两旁的铺子门窗都糊着黑布,墙上刷着些歪歪扭扭的白字,我认得其中几个,是“共存共荣”之类的,看着就扎眼。
更怪的是街上的人,一个个缩着脖子快步走,脸上没点活气,碰见穿黄皮的兵就赶紧低下头,那军装我没见过,帽檐上的徽章闪着冷光,不像以前的巡捕。
我正发愣,后腰被人撞了一下,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急慌慌地说:“快躲开!
太君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墙角挪,脑子里嗡嗡响——这到底是哪儿?
我不是在西直门外拉活,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了吗?
怎么一睁眼就变了样?
正琢磨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短褂的汉子,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划到下巴,眼神倒还算和善:“这位兄弟,看着面生啊,不是这附近的?”
我咧嘴想笑,却发现嘴角发僵,只能含糊道:“我……我从城外刚进来,这是……怎么了?”
那汉子往黄皮兵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还能怎么?
小鬼子占了北平,这都第三年了,日子没法过喽。”
小鬼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词儿听人念叨过,说是在关外闹腾,怎么就占了北平?
我摸了摸身上,还是那件蓝布短褂,口袋里空空如也,洋车没了,铜子儿也没了,只剩下手腕上那块磨得发亮的旧表,指针还在走,指向下午三点。
那汉子见我发傻,叹了口气:“看你这样,怕是遇到难处了,我叫王二,在胡同口开了个杂货铺,要不先跟我躲躲?”
我正没主意,听他这么说,赶紧点头:“那多谢您了,我叫祥子。”
跟着王二拐进一条窄胡同,两旁的墙皮剥落,院里传出孩子的哭闹声,还有人低声咳嗽。
进了杂货铺,王二掀了柜台后的布帘,里面是个小隔间,摆着张破桌子和两条长凳。
他给我倒了碗水:“喝口吧,缓缓。
看你这样子,不像是逃难的,倒像是……丢了魂儿?”
我捧着碗,热水烫得手心发疼,脑子却清醒了些:“我也说不清,就记得被车撞了,一睁眼就到了这儿。
对了,现在是哪年?”
王二瞪了我一眼:“你这人真怪,民国二十七年啊,怎么连年份都忘了?”
民国二十七年……我心里一沉,这不是往后数了十多年吗?
我这是……穿越了?
这词儿是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说是有人能跑到过去未来,没想到真让我遇上了。
我把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王大哥,这年月,想找个拉活的营生,容易吗?”
王二苦笑:“拉活?
洋车早就被鬼子征走大半了,剩下的也得给他们交苛捐杂税,挣的还不够塞牙缝的。
再说,现在谁还有闲钱坐洋车?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我心里凉了半截,我这辈子就会拉车,没了车,我能干啥?
正犯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枪响,王二脸色一变:“坏了,怕是又在抓壮丁!”
他赶紧把我往隔间深处推:“快躲起来,别出声!”
我缩在墙角,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踹门,接着是王二陪着笑说话,声音发颤:“太君,您要点啥?
小店没什么好东西……”然后是叽里呱啦的外国话,跟着是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约莫一刻钟,脚步声远了,王二才掀开布帘,抹了把汗:“吓死我了,这帮畜生,三天两头来抢东西。”
我看着他发白的脸,心里不是滋味:“王大哥,我不能白住你这儿,我有力气,啥活都能干。”
王二摆摆手:“再说吧,你先稳住神。
对了,你刚才说被车撞了,身上没伤?”
我这才想起,除了头晕,身上哪儿都不疼,真是奇了。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王二哥,在家吗?”
王二出去一看,回来时身后跟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就是脸色不太好。
那年轻人一进来就问:“王二哥,有新到的电池吗?”
王二摇头:“早被抢光了,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年轻人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电台要用,联系城外的同志。”
我心里一动,同志?
这词儿耳熟,像是听学生们喊过。
王二赶紧说:“这是祥子,自己人,你别避讳。”
年轻人这才松了口气,跟我点了点头:“我叫李默,在学校教书。”
我也点头回礼,李默又问王二:“最近城里查得紧,你们这儿没出事吧?”
王二叹道:“还好,就是昨天隔壁张大爷被抓了,说是私藏了抗日的传单,估计是没活路了。”
李默的拳头攥紧了,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光:“这些刽子手!
祥子兄弟,你刚到北平,还不知道这水深,以后说话办事都得小心,别乱看,别乱问。”
我嗯了一声,心里堵得慌,这北平怎么变成这样了?
以前虽说苦,可街上总有笑声,现在连喘气都得憋着。
晚上王二让我睡在隔间的长凳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以前的事——虎妞的厉害,小福子的苦,还有我那辆被抢了三次的洋车。
想着想着,听见外面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撬锁。
我悄悄坐起来,王二也醒了,我俩对视一眼,他指了指墙角的扁担,我抄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正要动手,那人却压低声音:“是我,李默。”
王二赶紧点灯,只见李默神色慌张:“出事了,我暴露了,日本人在搜我,能不能在你这儿躲几天?”
王二没犹豫:“快进来!”
把李默拉进隔间,又用杂物把入口挡住。
刚收拾好,外面就传来砸门声,有人用生硬的中文喊:“开门!
搜查!”
王二定了定神,出去开门,一群黄皮兵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翻译官,尖着嗓子喊:“有人举报,这里藏了抗日分子,都给我搜!”
兵们翻箱倒柜,隔间的布帘被扯了下来,眼看就要搜到杂物堆,我心一横,故意撞翻了旁边的油桶,油洒了一地,一个兵滑倒了,骂骂咧咧的。
翻译官瞪了我一眼:“你他妈干什么?”
我装傻:“对不住,脚滑了。”
王二赶紧打圆场:“太君,这是我远房亲戚,刚来北平,不懂事。”
翻译官不耐烦了,踹了旁边的货箱一脚:“晦气!
走!”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王二关上门,后背都湿透了。
李默从杂物堆里钻出来,感激地说:“多谢你们了,祥子兄弟,刚才多亏了你。”
我摇摇头:“没啥,看不惯他们那样。”
李默看着我,突然问:“祥子兄弟,你想不想干点正经事?”
我一愣:“啥正经事?”
李默压低声音:“抗日。
城外有我们的队伍,缺人,尤其是有力气、懂路的。
你熟悉北平的大街小巷吗?”
我想了想,以前拉车,城里城外没我不知道的胡同:“熟,闭着眼都能走。”
李默眼睛亮了:“那太好了,我们需要人把药品和电台零件送出城,你愿意干吗?
危险是肯定的,但干成了,就是救很多人的命。”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又想起张大爷被抓,想起街上那些麻木的脸,心里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
以前我总想着攒钱买洋车,可现在这光景,没了国,哪有家?
没了家,有车又有啥用?
我攥紧拳头:“我干!”
王二在一旁叹了口气:“祥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被抓住了就是死。”
我看着他:“王大哥,我这条命是捡来的,怕啥?
总比窝囊死强。”
李默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
明天我联系接头人,告诉你时间地点,你只要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就行,其他的不用管。”
第二天一早,李默就走了,王二给了我两个窝头:“吃了垫垫,路上小心。”
我揣着窝头,按照李默说的,往城南的烟袋胡同走。
街上的黄皮兵比昨天还多,盘查得也严,我低着头,尽量往人多的地方钻。
快到烟袋胡同时,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跟我擦肩而过,塞给我一个布包,低声说:“到西便门,找一个戴草帽的,暗号是‘今天天气好’。”
我点点头,把布包揣进怀里,沉甸甸的,不知道是啥。
一路还算顺利,到了西便门,果然看见一个戴草帽的汉子在卖西瓜。
我走过去,按暗号说:“今天天气好。”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是啊,适合吃瓜。”
然后给我递了块西瓜:“跟我来。”
跟着他拐进旁边的巷子,里面停着辆驴车,他把布包接过去,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几瓶药和一些小零件。
他点点头:“辛苦了,这是给你的酬劳。”
递过来两个大洋,我摆摆手:“不用,我不是为了钱。”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样的,以后有活儿还找你。”
我往回走,心里挺敞亮,这比拉车痛快多了。
回到杂货铺,跟王二一说,他也替我高兴:“看来你这穿越过来,是有正经事要干。”
正说着,李默来了,脸色凝重:“祥子,刚才接头的人说,你被盯上了,有个便衣跟着你到了胡同口。”
我心里一惊:“那咋办?”
李默想了想:“你先别出门,我去安排一下,不行就先出城躲躲。”
可没等李默安排好,下午就出事了。
我正在隔间里歇着,突然听见外面枪响,接着是王二的叫声:“别开枪!”
我冲出去,只见两个黄皮兵把王二按在地上,一个便衣正用枪指着我:“抓住他!
就是他给抗日分子送东西!”
我脑子一热,抄起旁边的扁担就冲了过去,一扁担打在便衣的胳膊上,枪掉在了地上。
那两个兵松开王二,朝我扑来,我以前拉车练出的力气可不是白给的,躲过一个兵的拳头,一肩膀把他撞翻,另一个兵掏出刺刀就刺,我往旁边一躲,刺刀扎在柱子上,我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拧,他疼得嗷嗷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喊杀声,李默带着几个拿着棍子、菜刀的汉子冲了进来:“跟他们拼了!”
黄皮兵没想到会有人反抗,慌了神,被我们一顿乱打,撂倒了两个,剩下的屁滚尿流地跑了。
王二捂着流血的胳膊,骂道:“这帮狗娘养的!”
李默扶起他:“快,我们得赶紧走,他们肯定会带更多人来。”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杂货铺,又看了看王二和李默,心里明白了,这北平城,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想活下去,就得跟他们干到底。
我捡起地上的枪,虽然不会用,但握着心里踏实。
李默说:“祥子,你有力气,又熟悉路,跟我们一起出城吧,去投奔队伍。”
王二也说:“去吧祥子,我这老骨头就不去了,在城里还能帮着传点信。”
我点了点头,跟王二抱了抱:“大哥,多保重,等把鬼子赶跑了,我回来还跟你喝两盅。”
跟着李默他们往城外跑,街上已经乱了起来,枪声、喊声到处都是,有人举着旗子从巷子里冲出来,嘴里喊着“打倒小日本”。
我跑在人群里,心里热乎乎的,以前我总想着自己那点事,现在才明白,个人的命,跟这城、这国,是绑在一起的。
跑到城门口,守城的鬼子开枪了,李默喊:“跟我冲!”
我们跟着他,猫着腰往前跑,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有人倒下了,后面的人接着冲。
我看见一个孩子被流弹打中,他娘哭得撕心裂肺,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吼了一声,跑得更快了。
终于冲出了城门,城外是庄稼地,绿油油的,看着就舒坦。
李默停下来,喘着气说:“安全了,前面就是我们的根据地。”
我回头看了看北平城,城墙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个受伤的巨人。
我知道,以后的路肯定更难走,但我不怕,我祥子,以前能拉着车在北平城闯出条路,现在就能跟着大伙儿,把鬼子赶出咱的地盘。
我摸了摸口袋里王二塞给我的窝头,咬了一口,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