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铜烟杆(1 / 1)

我攥着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铜烟杆,后脖颈子还沾着刚才从哈德门大街滚下来时蹭的灰,眼前这景象却让我把骂人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城墙根底下蹲着的兵痞换了身灰扑扑的制服,枪杆子上的刺刀比我当年拉包月时见过的东洋货还亮,风里裹着的不是车厂子的马粪味儿,倒像是烧胶皮和什么说不清的腥气。

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辆八成新的洋车早没了影,手里只剩下半块前天从胡同口王大妈那赊来的驴打滚,冰凉梆硬硌得慌。

“喂,那拉车的,证件!”

一个粗嗓门炸过来,我这才瞧见对面墙根站着个戴歪帽的,袖章上印着个我不认得的符号,倒像是庙里见过的小鬼画符。

我赶紧把驴打滚往袖口里塞,赔着笑点头:“老总,您看我这……刚从南边来,还没来得及办呢。”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枪托在地上磕得邦邦响:“南边?

现在哪还有南边北边,就剩下这北平城还喘着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注意到他制服上的补丁,还有远处城墙垛口上架着的黑窟窿炮,那玩意儿可比当年军阀混战时的家伙什吓人多了。

正琢磨着怎么溜,旁边忽然窜出个穿学生装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夜猫子,手里攥着张纸往墙上贴,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持久战”。

那兵痞眼疾手快地薅住她后领,姑娘挣扎着喊:“你们这群汉奸!

总有一天……”话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拖拖拉拉往巷子里去。

我瞅着那姑娘被按在地上时露出的半截白袜子,忽然想起小福子当年也是这么犟,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看什么看?

再看把你也捎上!”

兵痞回头瞪我,我赶紧低下头,脚底下不知踩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瞧是片染了血的破布,说不定是哪个倒霉蛋留下的。

正想绕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见是个穿长衫的,袖口磨得发亮,眼镜片厚得像瓶底,低声说:“这位兄台,看你面生得很,是刚到北平?”

我点点头,他往左右瞧了瞧,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塞给我:“拿着这个,城门口盘查能用,就说是……就说是我远房表舅。”

我捏着那硬纸壳本子,上头印着个模糊的头像,倒有几分像我年轻时候,只是没留胡子。

“谢……谢先生。”

他摆摆手,又从袖里摸出两个铜板:“去胡同口买碗热汤,别在这儿晃悠,晚上戒严。”

我攥着铜板,看着他佝偻着背钻进人群,背影倒有点像当年曹先生,只是没那么体面。

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胡同口果然有个卖羊杂汤的摊子,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掌柜的是个豁嘴老头,见了我就喊:“新来的?

多加辣?”

我点头,把铜板递过去,他接过时手直哆嗦,我这才发现他少了根手指头,伤口结着黑痂。

“前儿个在东直门,被东洋人的狼狗啃的。”

他像是看出我的心思,往锅里舀了一大勺汤,“这年头,活着就不易。”

我捧着热汤碗,看着街上行人匆匆,有的穿着体面却眼神慌张,有的衣衫褴褛却脚步踉跄,忽然觉得这北平城跟我当年拉车时的那个没什么两样,只是换了些新的狼崽子在横冲直撞。

正喝着汤,就听见远处“轰隆”一声响,震得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有人喊着“轰炸了”,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我赶紧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就往城墙根跑,那里有个塌了一半的防空洞,刚才那戴眼镜的先生指给我看过。

刚钻进洞子,就听见外头哭喊声、爆炸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开了的粥。

洞里已经挤了不少人,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在哭,孩子吓得直哆嗦,我往旁边挪了挪,让她靠得更近些。

“别害怕,”我扯着嗓子喊,洞子里回声大,“当年张作霖打过来的时候,比这还热闹,不也过来了?”

妇人抬头看我,眼里满是泪:“先生,您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我张了张嘴,想说“总会好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这辈子说过太多次这话,自己都快不信了。

洞顶簌簌往下掉土,有块碎砖砸在我后脑勺上,不怎么疼,倒让我想起当年被抢车时挨的那顿打,也是这么晕乎乎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爆炸声渐渐停了,有人喊着“解除警报了”,洞子里的人慢慢往外挪。

我走在最后,出来一看,刚才那卖羊杂汤的摊子已经炸没了,只剩下个焦黑的铁锅,豁嘴老头躺在旁边,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蹲下身,想把他眼睛合上,可手指刚碰到他脸,就听见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东洋兵列队过来了,靴底踏在地上,“咔咔”响,像踩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赶紧站起身,混进人群里往深处走,心里头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棉花。

走到一条僻静的胡同,见墙根有个磨剪子的老头在收拾摊子,铁砧子上还放着把没磨好的菜刀,闪着寒光。

“大爷,借个火。”

我摸出烟杆,刚才那戴眼镜的先生给了我一小撮烟丝。

老头抬头看我,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递过来,我点着烟,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新来的?”

老头问,手里还在擦他的磨刀石。

“嗯。”

“从哪儿来?”

“……南边。”

“南边好啊,”老头叹了口气,“没这么多狼崽子。”

我没接话,看着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忽然觉得这狼烟四起的北平城,跟我当年拉车时的那个,其实真没什么两样,只是换了些新的苦难,在老地方重复上演。

正愣神,就听见胡同口有人喊:“查户口了!”

我心里一紧,赶紧把那本假证件摸出来攥在手里,烟杆忘了放在哪儿,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那磨剪子的老头揣进了怀里。

“别紧张,”他压低声音,“就说你是我徒弟,来帮忙的。”

东洋兵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戴着白手套,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们,什么的干活?”

老头弯腰鞠躬:“太君,磨剪子,磨刀。”

又指了指我:“他,我的徒弟。”

那东洋兵上下打量我,眼神像刀子,我攥着证件的手直冒汗,指节都捏白了。

“证件的有?”

他问。

我刚要把证件递过去,老头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蹲下身:“太君,我肚子疼,要去茅房……”东洋兵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快的!”

老头站起来,冲我使了个眼色,一瘸一拐地往胡同深处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东洋兵走远了,才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过了会儿,老头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窝头,塞给我:“吃吧,垫垫肚子。”

我接过窝头,咬了一大口,粗粮剌得嗓子疼,可心里头却暖烘烘的。

“谢谢您,大爷。”

“谢啥,”他摆摆手,“都是中国人,不帮着点,还能看着狼崽子欺负咱?”

我嚼着窝头,看着胡同里斑驳的墙,墙上还留着当年军阀混战的弹孔,新的枪眼又添了不少,像块破布上打满了补丁。

远处传来报童的喊声:“看报看报!

台儿庄大捷!”

我心里一动,想过去买份报,可摸了摸兜,除了那本假证件,啥都没有。

老头看出我的心思,从钱袋里摸出个铜板:“去吧,听听好消息。”

我接过铜板,一路小跑追上报童,买了份报,展开一看,上头印着“我军奋勇杀敌,歼敌万余”,字里行间像是能看出些血来。

正看着,就见那穿学生装的姑娘从对面胡同跑出来,还是那身衣裳,只是头发乱了,脸上沾着灰,看见我手里的报纸,眼睛一亮:“先生,能借我看看吗?”

我把报纸递过去,她飞快地浏览着,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太好了!

我说过,总会好的!”

她把报纸还给我,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飞快地写着什么,然后塞给我:“这是我们的联络点,要是您想做点什么,就去这儿找我们。”

我捏着那个小本子,纸页很薄,却沉甸甸的。

姑娘冲我鞠了一躬,转身跑进胡同里,脚步轻快,像只刚出笼的小鸟。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报纸,忽然觉得那上头的字不再是冰冷的铅印,倒像是有了温度。

磨剪子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拍了拍我肩膀:“后生,别光看着,得干点啥。”

我抬头看他,他指了指我手里的烟杆:“你这烟杆,磨得挺亮,是把好家伙。”

我摸了摸烟杆,这是我当年攒了三个月工钱买的,跟着我闯过不少难关。

“是啊,”我说,“陪我好多年了。”

“那就让它接着陪你,”老头笑了,露出豁了的牙,“这北平城,总得有人撑着。”

我把烟杆叼在嘴里,没点火,只是那么叼着,感觉心里头那团湿棉花好像被什么东西捅开了个窟窿,透进点风来。

远处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把天边染得通红,像血,又像火。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提着菜篮子匆匆往家赶,有人站在街角议论着什么,还有那戴眼镜的先生,正站在报栏前,给几个孩子讲着报纸上的新闻,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我紧了紧手里的小本子,迈步往胡同外走,脚底下踩着的碎砖烂瓦,忽然觉得没那么硌得慌了。

这北平城,狼烟滚滚,可总有人在这儿活着,挣扎着,盼着天亮。

我祥子,拉了一辈子车,没什么大本事,可也不能就这么看着。

烟杆在嘴里叼着,有点咸,大概是刚才溅上的汗珠子。

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磨刀老头的吆喝声:“磨剪子嘞——锵菜刀——”声音在胡同里回荡,忽高忽低,像首没谱的歌。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正抡着锤子砸向铁砧子上的菜刀,火星溅起来,在暮色里闪了一下,又一下。

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心里头那点微弱的火苗,好像被这火星燎得旺了些。

这日子,是难,可难也得过不是?

就像当年拉车,再难,也得往前挪不是?

我攥紧了烟杆,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渐渐浓重的暮色里,身后的北平城,狼烟还在飘,可总有些东西,比狼烟更执着,在暗地里,悄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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