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主讲的是《春秋》中一段关于盟会礼制节选,山长学问渊博,引经据典,讲得深入浅出,条理清晰。
台下学子大多凝神静听,不时提笔记录。
王明远也听得十分投入,觉得受益匪浅。
唯有他旁边那位,从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认真听讲,还是神游天外,或者干脆是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山长讲完了主要部分,照例进入了答疑环节。
“今日所讲,便是这些。诸位若有不解之处,或是有不同见解,尽可提出,一同探讨。”山长捋着胡须,语气温和。
堂下一时安静,学子们大多还在消化刚才的内容,或是在心中组织语言。
就在这片安静之中,一个略显清冷、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嗓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讲堂。
“山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王明远的旁边!
只见那位一直低着头的清瘦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向讲台上的山长。
山长似乎早有预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陈子先,你有何见解?”
(猜猜这个名字对应历史上哪位人物)
原来他叫陈子先,王明远心想。
名为陈子先的少年站起身,先是对山长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
然后,他开口了,语速平稳,吐字清晰:“学生不敢妄称见解。只是方才听山长讲解此次盟会,引‘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论,言及与会的郑伯执礼有亏,乃失德之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山长,继续道:“山长所引,出自《礼记·曲礼上》,确为经典。然学生记得,在《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六年,亦有类似情境,大夫声子与子产论流亡者之礼时,曾言‘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其侧重在于礼之治国功用,与《曲礼》所言角度略有不同。”
“再者,”陈子先的话速稍稍加快了一些,但依旧条理分明。
“关于郑伯此次盟会执礼细节,《穀梁传》昭公十三年传文中,于第二卷第七页,自右起第九行始,有更详尽记载,其描述与山长方才所言‘郑伯东向坐,献酬不及介’之概括,在次序与仪节细微处,存有出入。其中提及介者受献之礼,似非全然不及。”
他一口气说完,再次对山长行了一礼,语气依旧恭敬,但内容却像是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学生愚见,若综合《左传》之治国视角、《穀梁传》之仪节细节、《史记》之时局背景,或可对郑伯当日处境与行为,有更立体之理解,而非仅以《曲礼》单一标准断其得失。学生浅见,或有疏漏,还请山长指正。”
整个明思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
王明远也彻底傻眼了。
他自问记忆力算是不错的,很多东西看一两遍就能记个大概。
但像这样……不仅精准指出山长引文的潜在局限,还能瞬间列举出另外三部典籍的相关记载,甚至连哪本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已经不是记忆力好的范畴了!
这简直是……非人!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周围的同窗都躲着陈子先了,为什么连山长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无奈和头疼了!
跟这样的人一起上课,压力太大了!
你随便讲点什么,他可能随时都能站起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给你指出不严谨或者有争议的地方,而且证据确凿,页码行数都给你标得明明白白!
这哪是同学?这简直就是一台行走的、拥有全文检索和超强纠错功能的活体图书馆!
不,活体豆包!
王明远甚至能想象到,以前那些被当众指出谬误的教谕、山长,以及那些在学问上被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同窗,是一种何等复杂和……恐惧的心情。
这根本不是性格恶劣不恶劣的问题,纯粹是智商和知识储备被彻底碾压后产生的本能敬畏和……想躲远点的心态!
此时,讲台上的山长沉默了片刻,脸上倒是没有太多被冒犯的愠怒,更多的是某种“又来了”的习以为常。
他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语气颇为复杂:“嗯……陈子先所言,确有道理。治学确当严谨,多方参详是为正理,老夫受教了。”
得到山长的回应,陈子先再次一揖,然后……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径直转身,收拾起自己桌上那寥寥几本书册和笔记,看也没看周围一眼,便旁若无人地离开了讲堂,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发言只是完成了一项日常任务。
留下满堂学子面面相觑,以及讲台上那位苦笑着摇头的山长。
王明远望着陈子先消失在门口的清瘦背影,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但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好奇却涌了上来。
这陈子先,哪里是什么性格古怪?这分明是一个百年难遇的、为学术而生的纯粹天才!
只是他的世界似乎只有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和缜密无比的逻辑,以至于在人情世故方面,显得格外……单纯或者说直接?
拥有前世思维的王明远,并没有像其他学子那样感到被冒犯或难以接受,反而像是发现了一座宝藏!
如果能和这样的人交流学问,哪怕只是偶尔请教,那对自己的进益将是何等巨大的帮助?这简直比多读十年书还有用!
就是……这沟通起来,怕是有点难度。
而且,刚才陈子先开口说话时,王明远莫名觉得那清冷的嗓音,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打定主意,回去得让狗娃好好问问隔壁那个书童陈香,他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能从陈香那里,找到一点接近这位天才同学的突破口?
不过,从今日讲堂上的表现来看,感觉此人也不是狗娃口中所说的那般恶劣之人?
还是说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藏的很深?